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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浅记得,当初六姐执意与人帝结合时,三姐金阳曾说:“人族短寿,人帝百年之后,夜光又当如何?”

那时六姐信誓旦旦地说:“我爱他,生生世世都爱,这一世情缘结束,我要等他轮回,等他长大,与他再续前缘。”

六姐甚至说,她深爱着那个人族皇帝,爱得天昏地暗、无法自拔,爱到了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”的地步,爱得甚至“非他不嫁”。

而今仙浅好奇:帝王已至暮年,容色衰老,六姐还爱他吗?

她喜爱妖族专一,视真心如宝。

她害怕六姐风流善变,情比纸薄?她不信六姐会如此,或者说,难以接受。

她打算亲口问问六姐的想法。

夜光打心底里疼爱自己的小妹。这天得闲,她便独自挽着小妹的胳膊来御花园中游玩。

这里繁花似锦,彩蝶纷飞,仙浅亦觉大开眼界。

经行之处,夜光耐心地向仙浅讲解夹道的牡丹、月季、芍药等各样花卉的品种与来源。

“此种牡丹名为御衣黄,也叫御袍黄,顾名思义,取其花色如御衣明黄,多见于……”夜光指说道。

仙浅抬眼望去,只觉夜光的帝后之袍也如她口中介绍的“御衣黄”一样明黄耀目,高贵典雅。

这时,帝后攀下一朵雪白而硕大的白色牡丹,递给身旁的仙浅,说:“此种名为白雪塔,如你纯洁善良。”

仙浅伸手接过,恰好那时她一身素洁轻绸笼身,色泽与那朵“白雪塔”相似相近。

“谢谢姐姐,”仙浅说,并开始提出缭绕自己心间的问题,“姐姐,你还喜欢那个人族皇上吗?”

夜光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她嗅了嗅手中色胜黄金的“御衣黄”,反问:“好端端的,问这个做什么?”

“我希望姐姐认真对待自己的感情,”仙浅脱口而出,“如果姐姐不喜欢了,就尽早回雪域吧。”

“不是不喜欢,而是,”夜光伸出一只食指指指自己的心口,说,“累了。”玉手撂下“御衣黄”,她矫首抬望深宫的飞檐画梁,感伤在心中伏脉千里。

碧树春歌,晓燕飞红。恰如四十年前的初春。

四十年前的初春,年轻的宣国皇帝骑着高头大马,率领八抬大轿,一路敲锣打鼓,然后亲自穿过王都笔直的街道,到一青苔斑斑的小巷中迎娶住在茅檐下的夜光。

那时夜光脸上露出了毕生最甜蜜的笑容。

那天刚好是宣帝新登基的日子,登基典礼结束,他穿着龙袍,戴着冠冕,骑着御马,便来到民间小巷中迎娶夜光。

那一天,新帝的冕旈没能遮住他俊秀的容颜,使得王都女子芳心大动;也是那一天,他在回宫途中挑开了花轿的门帘和新娘的盖头,开创了宣国嫁娶时“显妇颜”的先河。

因为他要向全国人民炫耀自己认定的皇后——有着无与伦比的盛世美貌的皇后;他还要让世人都认识他的皇后,他唯一的皇后,借此表明自己的情深专一。

那天,他骑在马上,行在前头,不苟言笑;夜光坐在轿中,跟在后方,羞涩低眉却莞尔笑意连绵。

帝王新妇显颜,国中男子却无一人抬头敢看,唯一众女子又叹又慕。

佳人绝色,吉士情深,结为伉俪,百年好合。

祝福声这样于人群中传出,于空中颉颃,盖过一层层声浪。

那是落在帝王登基之年的回忆,那时,王城官道坦荡如许,帝王之爱,热烈如许。

可夜光从没想过,有一天这样的爱还会碎裂啊。

他们恩爱了二十年,一个帝王肯与一个女子厮守二十载,实属难得。她也知道,他一定为她挡下了前朝许多要他纳妃的奏折,按下了希望她为自己开枝散叶的皇室期望,她很是心疼他。

姻满十年之期,她曾好生规劝他收纳妃嫔,因为身为妖族,她确实无法为他生儿育女。

他却说,他拟将皇位禅让,这一世只想与她“一生一代一双人”。

但姻满廿载,她开始感受到他的焦急不安,因为与他年龄相仿的亲王和大臣们都相继有了后嗣,且有的亲王的后嗣已经可以挽弓射猎了。

她再次跟他提收纳妃嫔的事,他同意了。

她开始为他学习后宫的繁文缛节,帮助他治理后宫,立规矩,明赏罚,她为他,甘愿在每个受孕得子的妃子跟前忍气吞声。

他依然偏爱在她宫中留宿,却也学会了雨露均沾。

她则学会了在每个独眠的夜晚默数天上繁星。

累吗?累。可为了他,还能坚持。

再后来,他膝下儿女渐多,都管她叫“母后”,却一个也不与她亲近。

她笑着招呼他们,却失落地将手收回。

在多少个暗夜里,泪珠滑过她眼角,她默默祈祷:来生,千万别让他再做帝王了。

那时她还有期待,直到火刑事件来临。

帝在知天命之年已经老态渐显,她却依然年轻靓丽,便有术士指说她实为妖族,她无意隐瞒,便任由术士揭露她真实身份。

但当时为神妖神暮时代,人族与妖族水火不容,帝便依众人建议下令以火刑处置她。

原来,他会因为她是妖而将她送上火刑台,原来,他会亲口下令将她推入火海。她甘愿等他轮回百世,而他却将她的生死置之度外。

他已坐拥佳丽三千,又有儿女满堂,她消失了,他不会孤寂,可他不知道,他在刑台前转身的那一刹那,她的世界就已经堕入无间。

现在,从雪域来的小妹说希望她认真对待感情。

认真吗?她一直很认真。

即使到了这地步,她仍想留在他身边。

你说,她要是凡人吧,还能说是贪恋这宫中的荣华,可她一只妖,又是雪域高贵的公主,对这凡俗的东西又有什么可贪恋的呢?

祁瑬说她对帝王旧情仍存,她也承认。

所以她说:“是心累,不是厌倦。”

在他身边,她从没感到厌倦,但切实的,她现在看他一眼都会触发心中疼痛的开关,难忍。

“人心,叵测。”她告诫小妹。

“那,姐姐,你还要等他来世吗?”仙浅心疼地问。

“等。”夜光说,“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。也许下一世,会好很多呢。”

仙浅点点头,也和六姐一起憧憬起来。

她已对六姐肃然起敬。

她已然知道,雪域的妖生来就有一颗纯洁的灵,她的,美好的六姐,当然也是如此。

夜晚,一方谧白的月光斜铺在窗口,仙浅无眠,望着那方谧白,忽然想起以前在雪域中的一件小事。

那也是一个像这样温柔的夜晚。那时的月光比今夜还要亮些,她站在芬月亭中沐赏月色。

芬月亭是雪域赏月专用的亭子,因为妖城建在地下的缘故,难得辟出这么个场所。

那夜,她与四姐莫逆并立亭中倚栏眺月,四姐叹道:“聪慧玲珑固然妙,只可惜慧极必伤;深情专一固然好,只可惜情深不寿。”

当时她心性爽朗,当即回道:“宁要极慧不要愚安;宁作深情不作孤寿。”